老家村头打麦场西边的壕地,长了一大片野白蒿。长了多少年多少代人,没有人说得清楚。
从记事起,这片没有开垦的土地就长了一大片野白蒿,当中杂生着许多叫不上名的野草和荆棘。
春天一场贵如油的细雨落下,暖暖的阳光一照,野白蒿就从干枯的蒿草根部鲜嫩可爱地长出来。
好鲜美啊。圈在土围的猪呀羊呀知道了,它们就翻过土圈从农家偷跑出来,直奔打麦场,蹿下壕埝,瞪大眼珠子,张开脏嘴啃食野白蒿。野白蒿残留的茎叶上流淌出液汁,像流血一样。野白蒿的伤势很重,但它只能自愈。
伤口结了疤,雨又落下,阳光又照到了身上。野白蒿好像忘了伤疤似的,又开始长。早晨它的叶子上挂上了露珠,中午它又对着春风微笑。它长啊长,终于到了初夏,它又长得绿油油,繁盛的叶子遮盖住了春天被伤残的茎秆。
这个时候,不仅猪羊来啃食,牛马也来啃。被啃过的地方,残枝余叶已遮盖不住黄土地,曾经的残茎也再次被啃食践踏。
一场大雨后,晴空万里。野白蒿又开始自愈伤口,又开始吐绿生长。喜鹊鼓励它:快长吧,快长吧。乌鸦见状惊叹:不容易啊,不容易啊。
黄土高原每年都有一个长长的旱季,野白蒿忍受着干渴,固执而任性地生长。
这个时候是玉米生长的关键时期,为保护玉米,农民牢关了家畜。白蒿也赢得了快生快长的黄金生长期,长得越来越高。但是秋天过后是冬天,高高的白蒿枯秆又成为好的烧火柴禾。一群孩子把长成柴禾的白蒿割下来,打捆背回家填进燃烧的土坑。
冬天一场又一场大雪,覆盖在这片野白蒿上,整个冬季,野白蒿在不断地积攒能量。来年春天,这片野白蒿又长了出来,绿茵茵一片。那些猪牛羊又来了,它们兴高采烈,甚至几头公驴也在这儿乐得打滚。它们在啃食时发出的喳喳声,似乎在问:野白蒿,我们来了,你是什么感受?
野白蒿身上挂满像泪的露珠,春风过处,露珠落地。那只有大地能听懂的露珠落地的声音似乎在说,我感谢你们,因为你们并没有啃去我的根,其实你们也啃不掉我的根,因为我的根深扎在泥土里,只要我的根还在,只要这个世界还有阳光,只要上天还下雨,我就能年复一年地生长。
前几年,这片土地闹过两次蝗灾。猖獗的蝗虫毁掉了地面所有带叶的植物,野白蒿也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蹂躏与蚕食。但是,野白蒿仍然迎着朝阳生出嫩芽,来年依然“因陈根而生”。
故乡人所称野白蒿,学名茵陈,别名白毫、耗子爪、田耐里、绒蒿等。经冬不死,春则因陈根而生,故名因陈或茵陈,至夏则变为蒿。所以有“二月茵陈五月蒿”的说法。
野白蒿不仅家畜喜食,当地人也喜食。并且长在不同的地区,各地人有不同的吃法。
野白蒿全草可入药,有散热发表功用,尤胜于薄荷。野白蒿在全世界大部分陆地都可生长。它生于路旁,山坡,林下及草地,生命力极强。
我赞美野白蒿,它把根扎进大地,总是迎着阳光微笑。不论遇到什么困难,哪怕是毁灭性的灾难,也不恐惧,并且努力地去生去长。我们与野白蒿一起吟唱《国际歌》吧!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,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。要创造人类的幸福,全靠我们自己。
野白蒿只是半灌木植物,它长不成参天大树。但是,它因生命之顽强而向这个世界贡献着自己的绿色。
(作者梁相斌,新华社新华出版社社长、高级记者)
(摘自《品读》2020年第4期)